崇宁二年(1103年)深秋,黄州安置所陋室内,四十九岁的张耒正在烛下整理旧稿。
窗外月色如洗,霜气在庭院中无声凝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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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仆添了些许柴火,忍不住埋怨:“这些炭灰还是从东坡先生旧居遗址处拾来的...朝廷也太苛待了,您毕竟曾是起居舍人...”
张耒摆手打断:“慎言。能保全性命在此夜坐,已比少游(秦观)、鲁直(黄庭坚)他们强些。”他望着窗外摇曳的梧桐,“你听这风声,倒让我想起一句'夜霜欲落气先清’。”
忽然有人轻叩柴门。一名拄杖老者提着药箱钻进来,压低声音:“柯山先生,今日巡诊路过,老夫特来复诊。”
张耒惊喜:“刘太医怎又冒险前来?如今我这元祐党人可是沾不得的。”
老太医放下药箱苦笑:“老夫早已致仕乡间,如今只管医病,不管党争。您这咳疾遇寒则发,正是霜未至而寒气先动,如奸佞未至而谗言先闻。”
忽一阵狂风吹开窗扉,梧桐枯枝激烈敲打屋檐。老太医侧耳倾听:“这声响...可是您诗中的'数叶迎风尚有声’?”
张耒黯然:“不过残叶挣扎罢了。自元祐党碑立后,苏门弟子零落殆尽。如今这梧桐,也只剩三两残叶了。”
“不然!”老太医突然激动,“先生可知梧桐入药之理?其皮虽枯,能治风湿痹痛;其叶虽败,可疗痈疽疮毒。”他指着窗外嶙峋的树影,“你看它枝干虽被风雨摧折,却依然挺立——这不是挣扎,是坚守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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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耒怔怔望着风中坚持的树影。老太医翻开药箱:“就像您老师东坡公,惠州贬所仍说'日啖荔枝三百颗’;就像您自己,明知道可能再遭贬谪,还在教黄州稚童识字。”
张耒抚掌而笑:“太医知我!有人劝我改用'抗’字,我说不必——梧桐只是顺着本性生长,何曾刻意抗争?正如医者治病,顺天地之理而已。”
老太医取出银针:“既如此,让老朽为你扎几针活络气血。你这'不甘衰谢’的劲头,倒像极了梧桐——明明已是知命之年,偏还要在诗文中焕发生机。”
针尖微颤时,窗外传来清脆的断裂声。老仆举灯照看,见一段枯枝坠落,但主干依然挺立。
“太医可知...”张耒忽然轻声道,“我昨夜梦回汴京,见东坡先生正在翰林院画竹。醒来唯见窗外梧桐,却觉得——草木自有本心。”
老太医收针长叹:“所以您这'不甘衰谢’,说的哪里是梧桐?分明是元祐党人虽遭打压,犹存浩然正气。”
更鼓声从远处传来。老太医匆匆收拾药箱:“先生保重。蔡京之流能毁人前程,却毁不了天地间的清刚之气。”
张耒正色道:“谢太医赠言,想我少年登科,十九岁便考中了进士,也因文章好才做了那馆阁官。可人都说我张耒写诗散淡、不事雕琢,依我之意,还是不要做那贵人园囿中的牡丹,只做这梧桐便足够了。”
刘太医久久不语,最后郑重一揖:“往日只道张右史诗风平淡、随性,今日方知平淡之下自有铁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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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时,张耒独自站在廊下。老仆送来披风,听见主人正对梧桐喃喃自语:
“都说我随性,却不知这随性处最见执着——苏师道'一蓑烟雨任平生’,黄鲁直'出门一笑大江横’,岂是刻意雕琢能得来?”
翌日清晨,老仆在窗台上发现一片梧桐老皮,下面压着新写的诗笺:
“莫道散材无所用,岁寒方识本来心。”
诗旁有小注:“崇宁二年秋,刘太医冒党禁之险来诊。见庭前梧桐虽残犹劲,感而作此。”
此时张耒正在教邻舍孩童识字,寒风中传来朗朗书声:“吾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
一片枯叶飘落肩头,他拈叶轻笑:
“你也不甘么?很好。天地间正是要有这些不甘谢幕的声音,才不负四时轮回。”
《夜坐》
北宋·张耒
庭户无人秋月明,夜霜欲落气先清。
梧桐真不甘衰谢,数叶迎风尚有声。
寂静的前庭空无一人,只有秋月仍旧明亮,夜霜还未落下秋气已先清冷、萧瑟。
梧桐树矗立在庭前,也不甘就此衰落,仅剩的几片树叶迎着秋风却仍在飒飒作响。
寒来暑往,草木荣枯,本是天地常理。然而张耒独坐秋夜,却在梧桐叶落间读出了'不甘衰谢'的倔强——这哪里是世人所说的散淡随性?分明是一颗在党争风雨中依然灼热的诗心。
他不甘就此萧瑟退场,纵使只剩三片桐叶,也要在秋风里铮然作响,为这个时代留下不肯沉默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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